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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名人堂:<飛彈如雨的日常>

六月底跟一個軟體服務公司開會,會議時間是美東早上十一時半,因為這樣才能讓幾個不同時區的人參加。那是一間總部在特拉維夫,市值千億台幣的大型跨國企業,主要是提供偵測詐欺交易的服務,公司創辦人原本在以色列軍方情報單位。首次會議是在兩周前,戰爭還沒開始;第二次開會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

「躲防空警報比較麻煩,來回可能就是一兩個小時」,對方營運長說,「但其他時間,公司都還是照常運作」。其實我們第二次開會前停火尚未宣布,以伊雙方還在飛彈互轟的階段,我們有跟對方確認是否需要延期,不過他們說沒有關係。

世界長久相對承平,所以對戰爭時期,民眾仍然需要維持正常工作與生活的這件事情,或許已經失去記憶。不過,就連難以控制平民戰損的昔日世界大戰期間,人們還是去上班、還是辦婚禮、還是舉行職業運動比賽。尤其職業運動這件事情,在和平時期很容易被當成理所當然的娛樂選項,但在戰爭之中,它的位置變得微妙,甚至有點尷尬。

如果你在一九四三年走進紐約洋基球場,會看到場邊一排空著的座位,椅背上掛著制服和鋼盔,那些是被徵召入伍、無法出賽的球員名牌。場上球員有些是高中剛畢業的菜鳥,有些是老將回鍋,頂著膝傷硬撐。戰爭帶走許多人,讓整個比賽品質產生斷層。儘管如此,球賽仍然在國旗升起、國歌奏完後準時開打。

當年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給職棒聯盟發了在歷史上留名的「綠燈信」,他說人們需要娛樂,需要一點正常感,所以比賽應當繼續,這封信成為戰爭時代職業運動得以存活的憑證。後來美式足球、籃球、冰球也都照樣打,儘管各隊都少了幾個核心球員。當時政府的邏輯很清楚,不管戰事如何,也要讓後方日子看起來沒有完全崩塌。這不只是美國的選擇,納粹德國同時照常進行足球比賽,甚至把比賽結果當成宣傳;蘇聯在列寧格勒圍城期間也有公開賽事,觀眾得穿過封鎖線,冒著砲火看球。

戰爭中的職業運動當然也埋下了一些悲劇,有些球員入伍後從此沒回來,有些人退伍後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打球,也有人被迫在輿論與良心之間作選擇。最有名例子大概是拳王阿里,他拒絕被徵召去打越戰,結果被吊銷拳擊執照並剝奪頭銜。

球賽不反戰、也不挺戰,它只是提醒我們,即使天塌了,球員還是上場,裁判照樣誤判,觀眾一樣吵架。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其實是一種本能,一種對秩序的執著。不論是哪個年代,在戰爭真正停止之前,生活得先以某種形式延續下去。就像飛彈落下的日子裡,企業還是照表開會,那些維持日常的舉動,就是對崩塌世界所能作出最微弱、也是最頑強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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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

  我一直到一兩年前才不再每個月都夢到我在永和國中的導師。 他是一個個頭矮小,卻殘暴異常的兇狠角色。在體罰還是合法的年代裡,他很適度地扮演了那個時代的極端。我基本上來說不是一個會惹麻煩的學生,在依照模擬考成績排的座位裡,通常都可以分到安全區域的前一兩行。可是,不管是偶爾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嚴重處罰--像是考試作弊被抓到,或是每天數次在公眾刑場見到的殘暴行徑,都變成後來需要很努力埋葬的記憶的一部分。 考試作弊是必需的,我甚至還需要跟其他功課不錯,負責掌管主要科目測驗卷的同學交換答案卷,我的國文,數學的謝寧,地理的黃國政,理化的陳柏宇(有趣的是一番填鴨以後上了建中,我卻怎樣也記不起大部分建中同學的名字),甚至是大家都用來捉狹的管英文的娘娘腔同學,都是這個小型經濟圈的一部分。我們需要以物易物,因為只有先知道答案,才能夠達到滿分,也就是不被體罰的安全線。嘗試扮演成人的我們,有時候也會把答案卷像是施捨一般賣給一般大眾,換來的是現在想起來少到不可思議的金錢,還有淺嚐即止的,用低劣的手段輕鬆掌握別人命運的權力感。 作弊被抓到的最嚴重一次,導師像瘋了一般用藤條抽打我的手指。他的體罰是職業化的,要讓學生痛,該打的是手指而不是手心,是小腿而不是屁股。雖然,他也可以抽打學生屁股到坐在椅子上會痛徹心肺的程度。有時候手邊沒有籐條,趕時間的他直接用指節在學生後腦來個爆栗也夠嚇人。那天,被狂鞭一陣的我回到座位上,兩隻手變成青紫色,指節間的淤血讓我連手也合不起來。更痛的是回家以後,因為隔天的作業還是要交,所以我偷偷找了媽媽的針線包,把淤血塊逐著挑開,才能夠握筆寫作業的過程。 一直到上了高中,大學,短暫而奇幻式的軍旅,出國念書,工作,我還是會每隔幾天,在夢中回到國中導師的講台。「方祖涵,你數學考八分!」他驚喜地說,像是終於抓到跟蹤許久的疑犯的警察,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難掩對即將展開的私刑的興奮。考八分的那天我似乎是生病發燒,不過前一晚的確是貪玩沒有念書,而這一次貪玩的下場,是之後將近二十年的,怎樣也關不掉的重播畫面。 一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呂學燕先生又回到我的夢裡。他已經變成我生活的一部分,跟後來在不同階段喜歡的女人們,輪流而毫無創意地填滿我失去主觀意識之後的夜晚。跟之前夢境不同的是,這次站在講台上等著被處罰的並不是我。 我從門外看著他,狠狠地盯著他的眼睛(從來不敢如此,就算在夢中)。教室裡同學們跟...

聯合報名人堂:<巴黎奧運的平權起點>

巴黎奧運即將成為奧運史上,首屆男女參賽者數量相等的一屆,在七月下旬開始的比賽,會有男女各五千兩百五十名選手登場獻技。 三年前東京奧運女性運動員占百分之四十八,此屆終於提升至五成,無疑是平權運動重大里程碑。除了象徵性宣示,這個數字對新世代女性來說,會是投入運動競技的重大鼓勵,讓更多的女性和女孩參與體育運動。增加女性運動員能見度,可以挑戰刻板印象,並帶來更多正面的榜樣作用。 此外,給女性運動員公平機會,也可望促進體育領域性別平等政策。從公共政策角度來看,各國政府可能因此用積極措施提供兩性相同資源,也是值得期待的正面效應。 有趣的是,此項平權里程碑,台灣倘若較為無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從十二年前倫敦奧運起,雖然女性選手不是代表團多數,卻總是獲得最多獎牌。近年奪牌項目包括舉重、射箭、跆拳道、空手道、拳擊、羽球,每一項都曾經讓國人感到興奮與驕傲。 不過,宣示意味十足的平等數字,只是里程碑,而非終點站。 儘管男女選手一樣多,國際奧林匹克協會大多數要職皆由男性掌握,董事會成員女性也僅占三分之一。在巴黎奧運裡,六成技術人員是男性,雖然女性人員比東京奧運成長不少,仍然是相對少數。 同樣地,雖然台灣女性選手奪牌人數眾多,卻反映出另一種現實。長期以來,女性要靠運動謀生,最有效模式就是在大型賽事奪牌。台灣有全世界數一數二的獎金額度,得到獎牌就有收入,也曾有選手因此鋌而走險使用禁藥,損害個人健康與聲譽。 男女運動員人數相等是一個顯著成就,但評估真正的性別平等,需要超越數字。資源獲取、訓練設施、教練、贊助和媒體關注度等因素,在實現完全平等這件事上,皆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在資源掌握上,台灣跟國際奧會一樣,傳統以男性為主;如果拿大專校院體育運動相關科系教師人數當作衡量標準,男女相差甚至是二比一。在男性主掌的運動環境裡,女性要出頭已是難事,還造成不少性別霸凌與侵犯憾事。台灣媒體報導女性運動員時,經常用外貌當作重點,也是不公平的性別差異。 事實上,近年來已經有不少女性運動員獲得比男性更高的關注度。像美國女子足球代表隊、網球場上的威廉絲姊妹,以及剛轉職業的籃球選手凱特琳.克拉克,都是絕佳例子。進軍巴黎的台灣代表隊,將是包括戴資穎、謝淑薇、詹詠然等數位台灣女性好手的奧運告別作。除了希望每一位參賽選手都能獲得相同掌聲,享受賽事、盡情發揮以外,也更深切期待性別平權藉此繼續前進。 希望在不久後的未來,每一位運動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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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ba Booey」是最近幾年來,職業高爾夫比賽時最常聽到的人名。在老虎伍茲長期因傷不振,其他球員青黃不接的尷尬期,球場上此起彼落的「Baba Booey」吶喊,取代「Go Tiger!」,變成球賽的新焦點。並不是所有球員都喜歡這個轉變。英格蘭球員伊恩.波爾特(Ian Poulter)在推特上說,高爾夫聯盟應該准許球員用電擊槍攻擊吶喊的觀眾;資深美國球員吉姆.佛瑞克(Jim Furyk)遇到類...  閱讀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