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2007

故事: <改變>

 

我有的時候會想,如果不是那天在校門口被隔壁班的導師攔下來,我今天的生活會有怎樣的改變。


那時候我建中二年級,中正紀念堂前的野百合學運,在校園裡也風起雲湧。我跟社團的學長老黃約了一起騎車去,可是他先拿到公假單就走了,一點也不夠意思。後來他才告訴我,那天廣場上要選校際代表,「卡位重要啊」,他說。

等我把我的假單搞定的時候,在紅樓的走廊卻好死不死遇見隔壁班的導師。

「現在是上課時間你要去那裡?」她問。
「呃,中正紀念堂…」
「我問你,去了有什麼用?為什麼不好好用功?」

我就沒去了,我的革命情操只有三分鐘熱度,而且我也懶得等公車。結果老黃沒有卡到位。他在那裡釘上一個政大外文的美女,建立起偉大的革命情感。「還有甜蜜的革命愛撫」,他說,他完全忘記卡位這件事,倒是在廣場跟剛認識的女朋友一起吃了不少卡哩卡哩。

如果我當年跟老黃一起去了,或許我從此開始熱血沸騰,大學就不會選個無聊的統計系。是啦,我有穩定的工作跟收入,這些年來在電視上看過我的臉的人也不少。我有自己的車子跟房子,還有四十二歲那年可以繳完的房貸跟壽險。MSN名單上面的女人大部分都跟我上過二壘,剩下的多半是因為胸部太小只能當朋友,好像所謂的完美成年男人生活也就是這樣了。



他是電視購物節目主持人。今天是跟他第二次的見面。第一次約會是在南陽街的咖啡廳,聊著聊著就到了林森北路的賓館。這次約會就省去在咖啡廳閒晃的時間了。上次發現兩個人都還沒有來過這家好多人都在討論的時尚旅館,於是就約在捷運頂溪站,然後一起坐計程車過來。

當然一開始並不是在找這樣的關係的。在MSN的交友網站上,遇見這個叫做不要看著我的眼睛的男人。身高跟學歷都很吸引人,可是很快就發現他其實並不能提供愛情。「我在乎我的每一個女人」,他在MSN上冰冷地敲下,「我在購物台有一個固定的時段,打開電視看看吧。」

找到了他的頻道。在鏡頭Close Up的時候,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微笑,成熟男人應該有的微笑,然後就不由自主地被他黑白分明的瞳孔帶到一個奇怪的空間。

是啊,我是誠實的,眼睛說,我可以把你帶離所有的過去,到一個不一樣的地方。

「一個快樂的地方嗎?」我問著。

「不,一個不一樣的地方,不再寂寞的地方。」眼睛說。「可是我不能知道妳會不會快樂。有的人要的不只是不寂寞,那最後就只有離開了。」

在咖啡廳的時候,他說他真的去上過八天三萬二的催眠課。「哈哈哈,我的眼睛真的跟你說話了嗎?」他問。「我只知道,那是我從小到大,唯一一次在上課睡覺不必擔心被老師罵的經驗。」

我笑了。我已經三十二歲了。在感覺到他的陽具的溫暖的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寂寞的。可是,我也知道,我要的不只是不寂寞而已。

尤其是離開這間叫做普羅旺斯的房間,被黑暗重新包圍的時候。

離開旅館,他說他要去金石堂買書,我一個人坐捷運回家。iPod裡面是昨天剛燒進去的李宗盛。那是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我是說,iPod,不是李宗盛。

上個月媽媽要我回家一起過生日,我說公司的事情在忙。三十歲生日那年全家一起好好吃了一頓飯,桌上有我最愛吃的豬腳麵線跟炸蝦球,不過也當然有對三十歲女兒的過度關心。「那個誰誰誰最近怎樣了?」「誰誰誰?」「就是那個叫做喬治還是大衛的,後來在立法院還是總統府的那個?」

「我不知道。」
我想,當一個熟悉的名字,在家人的對話裡變成誰誰誰的時候,所有關於苦澀跟甜蜜的回憶,都應該就算了。不過我也是真的不知道。分手了以後就從來沒有見過面,連在路上不小心遇見也沒有。

大學一年級,我在中正廟遇見他。高三的他穿著老鼠色的外套,我剛從北一女畢業。幾乎是一見鐘情的相遇。羅文嘉在演講的時候,我們在臺下接吻。范雲在校際會議中斡旋的時候,他的手掌在我的內衣裡。後來,他重考大學,進了台大法律,當兵,變成國會助理。而我在外文系畢業以後,到杜克大學拿了MBA,回臺灣之前就面試進了現在工作的銀行。

我們就這樣在一起八年。
直到他不能夠忍受我為了公司,半夜在辦公室裡加班。我不能忍受他為了黨,半夜在酒店裡加班。

雖然那時候在他的公寓裡看到不是跟我用過的保險套,那個被背叛的痛還在。現在想想,其實我們在做的事情是一樣的吧。我在享受的是第二天早上,副總裁發現我凌晨三點寄出去的報告,那個略帶驚訝的表情,他說妳還是該早點睡,我說我很愛我的工作。我的額頭有暖暖的感覺,就像是從小到大老師稱讚我功課做得很好一樣。他在享受的是第二天早上,酒店小姐想起昨天他把她藏在包廂的洗手間裡,避免被矮肥黑道老大帶出場的那段英雄事跡。小姐說昨天晚上真是不錯,他說洗個澡我們可以再來一次。他的陰莖又開始充血,就像是拯救公主以後在香閨等著領賞的騎士。

而誰說額頭上的快感,比腰帶下的快感高級呢? 而我們會愛上我們的工作,不也都是為了寂寞?

我的三十一歲生日在紐約跟高中同學一起過。因為我不想要再有關於誰誰誰或是年紀的對話。今年我三十二歲,生日那天我在公司跟副總裁一起加班,然後在他的辦公室做愛。他的小孩今年剛上高中。第二天,我買了iPod當自己的生日禮物。

我想,我不會再跟電視購物人見面了。


其實有的時候會想,如果沒有結束那八年的戀愛,今天的我會是怎樣的改變。

他是一個還沒有長大的男生,說了要出國唸法律說了好幾年,結果等我唸完書他還在美加補習班。他是一個騙子,尤其是到了連說謊都不用心的最後,我已經懶得去拼湊被謊言擊碎的真相。他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傢伙,要他捐血他會找找有沒有辣妹護士,要他捐錢除非是長官看得到他的愛心。

可是,說實在的,今天市面上稍有身價的男人,不多半都是自私自利,長不大的騙子?

至少那些日子還有愛情。



從青島會館的辦公室出來,已經是晚上七點半。老闆明天要去日本開會,資料到最後一天還沒有準備好。這個會期辦公室主任已經開始準備年底市議員的選舉,所以事情多半都落在我的頭上。公聽會、記者會、報紙上用老闆名義發表的專題、還有每過十天半月需要在便服店搞的媒體關係,都在我的業務範圍內。

而這並不是我在法律系學的事情啊。當年在建中的時候,書包上貼著支持陳水扁競選立法委員的貼紙,大學聯考也符合所有人的期望,變成他的學弟。可是現在我的理想世界呢?在從前,是非分明的從前,一切簡單得多。民主應該要落實,戒嚴應該結束,動員戡亂時期應該終止,資深民代應該要退職,黨禁應該要消失,報禁應該要消失,髮禁應該要消失。我們有野百合,花開花謝了以後政府召開國是會議。國是會議結束,先是地方包圍中央,接著,政黨從首都開始輪替。當完兵了,我開始跟現在的老闆。眼看著老闆從在野黨立委變成了執政黨立委,可是我的理想世界也在我眼前崩解。

簡單的公理與正義是不存在的,這樣的道理連在便服店裡跟小姐解釋也解釋不清。為什麼我們在尋找的那個沒有人把不正義的錢放進口袋的社會不存在,為什麼在所有一切有的沒有的東西被禁成一團的時候,股市是12682點,而依照我們的期望改革一切以後,指數只剩下1/2?為什麼公關費只能夠用來付包場費跟酒錢,如果要帶出場都得我自己買單?為什麼我喜歡的小姐出場費最少都要5000元?為什麼我的托福還沒有超過250分?那我什麼時後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這群熱血青年跟魔鬼一起打造的鬼地方?

我當然知道我們的危險,我的老闆知道,我的老闆的老闆也當然知道。可是這是沒有回頭路的演變。曾經,我們只是用法律上不正確的手段,去達到正確的目標,我們衝撞集會遊行法,我們挑戰選舉罷免法,我們藐視國家統一綱領,這樣做當然合理,因為在過去定下的法律,是沒有正當性的。接著,我們開始用道德上不正確的手段,去達到正確的目標,我們挑起族群的紛爭,我們忽視改革先驅的血汗,我們把複雜的社會問題丟給大眾去消費,這樣做當然合理,因為改革的過程當中,總有需要犧牲的對象。

我醒來的時候,法律跟道德都已經不存在了。所謂的目標,也只剩下把我們的屁股留在凱達格蘭大道跟青島東路。我們變成了他們。我們再也沒有他們來讓我們嫌惡,我們的老闆娘,跟他們的老闆娘一樣拜金,還好,我們的老闆,跟他們的老闆一樣有錢。

我醒來的時候,對於國家的走向,美國在生氣,中國在生氣。我們的黨機器跟國家機器是一個巨大的旋轉木馬,不停地旋轉著真相,直到真相可以被民眾消化吸收為止。在臺協會說了重話,不過是因為商業利益嘛。亞太助卿說了重話,沒關係,那聽起來像是一個小官。國務卿說了重話,那不過是一時失言罷,而且他跟總統原本就立場相歧。總統也說了重話,咦,你們不知道其實美國是副總統錢尼管的嗎? 這個島嶼對於危險的傾斜只有增加沒有減少,不停迴旋的旋轉木馬卻帶著所有人一起迴旋。

旋轉木馬嘩啦啦,嘩啦啦嘩啦啦的流轉流轉,時光輕輕的飛馳,旋轉木馬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還好,我醒來的時候,通常會有一個身材很正的女人躺在身旁。

我有的時候難免會想,沒有我們學運世代,今天的台灣還會是一樣嗎?


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提出民主改革時間表。我們那時候的吶喊,是這個島嶼改變成今天的支點。可是後人種樹,前人乘涼。等輪到我們乘涼的時候,樹多半已經不在了。

我也到了應該要想想未來的年紀。我的同學們好多都已經成家立業,我還在每天起床的時候,想著今天晚上能夠跟誰睡覺。我的未來在美國,等我的LSAT跟托福考完,我就要跟這個島嶼告別。我要再愛上一個女人,像是我在那些年裡愛著她一樣。我要寫一本書,說一個學運世代的年青人,夢想灰飛湮滅的故事。


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如果我們能夠改變。
 
 

費曼與陳偉殷

得過諾貝爾獎的理論物理學家費曼是曼哈坦計畫,奥本海默團隊裡最年輕的成員。這幾天運動時候聽Freakonomics Podcast說他的故事,像是在原爆讓日本投降後,如何面對內心掙扎,甚至到日本學日文跟佛法找尋救贖等等;另外,他對所有事情保持好奇心與探索精神,包括愛情,也很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