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1.2005

一個過度完美的男人的愛情

 
這副牌他開叫了一個梅花。一個合理的欺騙,他想。雖然手上只有十四個大牌點,可是與其不負責任地開出一個無王叫品,他寧願用強勢的開叫主導整局牌戲。畢竟遊戲應該是從男人開始的。『剩下的兩大牌點,以後再想辦法來彌補吧』,他這樣對自己解釋著。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已經很不習慣循規蹈矩地使用精準制。他會無緣無故地做一個迫伴賭倍,只因為想知道別人手上到底有些什麼東西。不過其實他又不是那麼地熱切地盼望別人給自己什麼回應,甚至,他有點期待對家是一個新手,對自己的要求視若無睹,隨便就派司過去。

不過對於該由自己來主導整個牌局,他卻是十分地確定。

他喝了一口茶,辛辣的熱帶水果加上過量糖精的味道。隔壁的敵方叫了一個一方塊,CRASH特約的第一級,兩門長紅花或黑花。敵方的對家敲了敲桌示警。他有點輕蔑地看了那個陌生人一眼,這個他十六歲就在用的特約,對付精準制的強開叫是有它的一套。不過,要能出奇制勝才能發揮作用。

這個一方塊的插叫卻使得事情變得有趣起來。女孩失去了原本可以用來示弱的空間,如果她是個新手,應該可以看得到她張惶失措的表情。

她緊閉著嘴唇,似乎陷入困難的抉擇當中。他開始注意她的臉龐,應該算是一張特別多過美麗的長相,強硬的鼻緣曲線透露出一點獨立的氣息。

她緩緩地拿起紫色簽字筆,在叫牌紙上寫下兩個方塊。筆是剛才遞給她的,獅子座的情人喜歡控制別人的習慣是怎樣也改不了。

不過,這個叫牌倒是讓他稍微吃了一驚。

兩方塊對他來說,可以有十幾種意思。就像女孩的眼神一樣。他開始注視著女孩的眼睛,卻也開始覺得迷惑。他很討厭自己認識的女孩太過愚蠢,也不喜歡平凡的女孩。可是現在他卻發現面前的女孩也許,當然只是也許,比自己想像的聰明---而令人害怕。

兩方塊對女孩來說,當然只有一種意思,那可能是一個試探性的迫叫,也許是一個叫牌空間被堵塞之後的無措,甚至是僅僅因為手上有太多方塊不得不出頭。也有極小的可能性,那是兩門花色的特約,他高中時代改良精準制的用法。不過,那應該是一個只在C中流傳的祕密。

他還是選擇把女孩的兩方塊當成五張方塊的尋常叫品,於是他叫出了試探性的兩個無王。

女孩其實應該還算是美麗的,不過他真的很難做一個判斷,他一向都不對自己的審美觀念有過任何信心。他追過的女孩一定都有很多人追,因為那應該可以保證那些女孩的外型是動人的。或者他會把認識的女孩帶給自己的妹妹,爸媽,或是前任女友替他做決定。

這樣做又變得有點宿命,他追求的女孩可以被歸類成很難追的典型,所以他的戀情一直不太輕鬆。久了以後,他對容易上手的女孩也開始沒什麼興趣。不過,他並不是很在乎這樣的矛盾,因為不知道怎樣去在乎,就算在乎了也沒什麼辦法去改變。

敵方已經放棄用插叫破壞他和女孩的溝通,大概是因為兩個人手上的牌點都有些尷尬。女孩叫出了三梅花,『史蒂蔓』,詢問高花的迫叫。

於是他叫出三黑桃,四張黑桃牌組。然後,也許是因為天氣有點冷,他突然陷入很深的悲傷。他想到自己受傷許久的左膝蓋,不知道是因為寒冷還是悲傷,膝蓋就隱隱作痛起來,然後他就愈來愈悲傷。

就在哪一刻,他開始後悔剛才太衝動而且太誠實地讓女孩知道自己手上的長黑桃。不管怎樣,戀情當中愈懂得欺騙和隱藏的人,才遇有機會在戀情的最後一刻做下決定。做決定的人,就算作出令人難過的決定,也是比較不難過的那個人。

女孩卻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後悔,幾乎是不經考慮地,叫出四個無王。黑木法,問對家手上ACE張數的迫叫。

正如他所預測的,在這副牌底下,從現在開始自己已經完全失去控制最後合約的權力。他突然想起來,在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他也有過這樣的一段戀愛。女孩愛上他,女孩告訴他,女孩離開他。他只是在劇本裡恰當地扮演『他』這個可有可無的角色,後來才發現連以為受了很重的傷其實也不是真的。

回答女孩的四無王問A不需要想這麼多。他只是再看了一眼手上的牌,一張也沒有回答的叫品應該是五梅花,零張或四張的意思。事到如今,女孩應該可以做一個決定性的叫牌,除非她還想再問K的張數。

他覺得有些沮喪,發現這些年來自己讀的懂的寫的愛情太多,或許是個致命傷。

不管怎樣,人際溝通的書上清楚地劃分戀愛的五個階段,現在似乎連第一階段的開啟過程都出了問題,更遑論而下的實驗,整合,強化,建立契約了。按照教科書的指示,現在應該是放棄的時候,按照他自己的原則也是這樣。

不過女孩做了一個決定,她叫出六個,方塊。

突然他就像被電擊後一樣地驚訝和無措,女孩最後竟然還是用自己手上的方塊做王牌。那之前那麼多的等待和回應到底還有什麼意義?他的長黑桃和誠實還有什麼意義?

她應該要叫六黑桃的,這算是起碼的尊重。那樣的話,他還可以擁有主打的權力。

沈默很長一段時間的敵方終於打破寧靜,那是一個處罰性的賭倍。他眼看著旁邊兩個陌生人相視一笑,似乎他們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原先孤單或無措的感覺突然變成很多倍。

因為寒冷和膝傷引起的悲傷也變成很多倍。

女孩也許是太聰明也太美麗了,他深深地感覺自己完全不懂對面這個拿著紫色簽字筆的女孩。所以,他在這個也許是最後一次的叫牌裡只能選擇派司。他拿起面前的水果茶,味道到已經變得有些難以忍受。

女孩看了他一眼,有點冷漠得令人害怕的眼神。

她也只能派司了。

右手邊的敵方首引出來的是紅心ACE,再提掉梅花ACE之後,合約已經註定至少倒掉兩個。因為王牌方塊的ACE,也在別人手上。

後來他才發現其實自己是不適合再打橋牌的,他永遠都弄不清楚別人在想些什麼。不是他不想去懂,而是真的不懂。也許是因為他太聰明,太驕傲,也可能是因為他大腦裡缺乏某種物質,或者,他是害怕知道別人的心思的。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他也沒有再問過女孩到底為什麼要叫出二方塊。那是方塊牌組的意思吧,他這樣猜測著,也就一輩子相信了。

而他也從此開始懷疑自己到底適不適合擁有愛情。那副牌結束的時候女孩悲傷的表情是很清晰的,她沒有說話就離開了,然後再也沒有用相同的容貌出現過。每次她都會用不同的角色出現在他面前,沒有改變的是女孩總是那麼冷漠,然後有更多不同的男孩圍繞在身旁,而每個不同的她永遠是他準備愛上的對象。

不過他還是一樣不在乎,正如他記得米蘭昆德拉說過一些關於抒情性的多情男子的事,他們會用一次一次的失望給自己感情多變找到羅曼蒂克的藉口,以致於不少多情善感的女子被他們的放縱追逐所感動。他們在所有女人身上尋求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存在他們一如既往的主觀夢想裡。嘿,至少他是被分類著的。

他只有十四個大牌點,這個部份他倒是忘記了,一直到後來他也沒有想起來。






2002年中國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類,十篇決選的文章之一,是一篇我自己還算喜歡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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